— 方块大福 —

茸莓|Summer Silence

戛然而止的summer time小故事



灵感来源是Mama's gun和《月亮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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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没有哭。乔鲁诺用指腹轻抚去他睫毛上挂着的液体,那些不过是汗、湖水雾气或者空气中凝结的露珠罢了。福葛绝没有在哭。

他俩和衣躺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相拥在这湖区旷野潮热的怀抱里,远方混合林里的丝柏盘旋、萦绕着,幽幽地伸向天空。那夜空也不是墨色或深蓝,而是仿佛蒙上一层绿色光晕的绛紫,伪装成生机的死物;银河无情地闪着光,深而遥远,不要说踏进去,光是目视着都令人更接近死亡。福葛在颤抖,也或许没有,只是他因狂躁的心跳产生的错觉;但他的喉结和微张的嘴唇确实战栗着,轻颤出疑问的呻吟,像是高热中病人的喃喃呓语。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快要死了。好在有乔鲁诺搂抱着他,稍稍减缓痛苦。男孩一条手臂轻轻揽着福葛肩膀,一手握住他的腕骨,仿佛握着燃着的冰块儿,掌心里同时流淌过滚烫与清凉的触感。他又再贴紧一些,把头埋进福葛的颈窝,额头上的发卷羽毛似的拂过对方脸颊的皮肤,手掌顺着包覆骨骼的肌肤向下,攥住福葛的指头,两只手牢牢地交扣在一起。

“福葛。”他说,轻柔而坚定,绿眼睛闪着矿石般的荧光。





当地人友好地管乔鲁诺叫“Pasqua*”,因为——据说——他出生在复活节。“据说”是源自理性主义者福葛的审慎看法,毕竟乔鲁诺是个孤儿,身世一开头就缠绕着谜团和谎言,谁能明明白白地作证他究竟生在哪天呢?福葛很快发现,乔鲁诺俨然是当地男孩中的头领。要了解到这一点不那么容易,乔鲁诺并非人群里最高调的,是个行事严谨张弛有度的家伙,但他无疑是男孩们的明星,不易察觉但确凿无疑地发挥着影响。某种意义上,他的低调反而像是张扬,刺入聪明异乡男孩的眼睛里。

福葛家每年夏天都会来北方的湖区避暑,他家在几个地方都有乡间别墅,上一次来到这儿是三年前。今年对福葛来讲是个特殊的年份,令惯例的夏日之行一开头就笼罩在压抑到窒息的气息里——尽管这氛围有相当一部分是他自己造成。而这迫使福葛改变以往度过假期的方式,头一遭离开自家地域,急切地去融入本地少年的圈子。这就是一切的开端了。几年前他没听说过什么乔鲁诺,这是构成那个金子般的男孩和这个夏天的诸多谜团之一,但福葛是个聪明人,精心打造过的聪明小孩,驯化与野蛮的生存本能奇妙地共存在一具躯体,冷眼旁观着学习一切活下去所需要的。这样的人总能有路走,在彻底走投无路之前。所以,就结论而言,他很快在年轻男孩们中找到了立足之地,顺带跟乔鲁诺也混熟了。夏天就这样以一种崭新、别开生面的样貌在福葛眼前展开:啤酒、野泳、派对、老城区下午的无所事事,时光伴随着欢笑声和昏昏沉沉的头脑,被消磨在氤氲暑热和波光粼粼中。福葛享受这些比亚平宁的阳光还廉价的快乐,他和男孩们一起在湖畔,挽起裤脚坐在木头栈桥上,双足泡进湖水里,举着啤酒瓶子开怀大笑。一转头,一双有如浸在冰水里翡翠般的眼睛闯进他的视野,乔鲁诺站在不那么近的岸边看着他,神情只有平和的冷静,福葛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有种瞬间被洞悉刺探进最深处的感受。那竟不像是错觉。突然,杂货铺家的小彼得从后面冲了过去,揽住乔鲁诺的肩膀,两个人说了什么,一齐跳到湖里去了,间接地解救了浑身紧绷的少年。晚上,福葛梦见自己赤身裸体站在乔鲁诺面前,任那个男孩细致入微地抚摸探究,细软的金色发丝和眼睫扫过他的皮肤,翠色虹膜像钉子一样地楔进身体里。他半夜惊醒,将头深深埋进枕头里,触摸到硬梆梆的形状,在松软的羽毛间隔中大口呼吸,以此获得一点安全感。



9、10点钟的时候,福葛穿着半干的衣裤地回到住处,他当然又同少年们耗过一整天,但此刻,一场风暴正在阴暗的建筑中酝酿。别去问原因吧,在这个早已撕破脸皮的家庭里,争吵是不需要缘由的,福葛倒宁愿对为何大晚上不开灯报以更多疑问呢。父亲以男孩的晚归借题发挥,严厉地训斥他;母亲在这种场合一贯是个死人,她只有在丈夫不在时才会履行作为代行者的职责,这时候不需要她发话。福葛今天难得的保有些理性,缺乏以暴怒回击的兴致,只是一言不发,瞧着他父亲。很明显,这种态度更为激怒了对方,暴风雨愈演愈烈,中年男人火气上涌,到达暴跳如雷的边缘。福葛只是觉得好笑。看啊,你难道不也是一头野兽吗,对着与自己有同样血统的子嗣威胁着露什么牙呢?或许你是在害怕吧,因为发现了,本以为是自己儿子、或者叫所有物的玩意儿,其实是更危险、更可怖的生物,真正的怪物。这些想法在父亲一把揪起他领子的时候戛然而止,福葛感到一阵战栗的恐惧,并非因为面前的男人,而是由于浮现在自己脑海中的画面。他看到一把手枪。少年猛地推开男人,因惯性跌跌撞撞地后退,倒在墙角的台灯桌上。他几乎要就势举起台灯砸过去,还是停住了,慌张地把那东西丢到脚边,在一地碎片残骸中落荒而逃。

他失了神般一路奔跑,直到林地的边缘。星空、野地、树木,夜晚的一切都令他头晕目眩,福葛扶着树干大口喘息,汗水和树液灌满了他的脑子,如同酝酿着呕吐的胃袋——他确实觉得想吐,比自毁的冲动来得还猛烈。这时候他看到了,巧合得难以置信,是乔鲁诺,远远从树林间走出来,简直像头童话故事里缓步而出的黄金小鹿。这太奇怪了,福葛觉得迷茫,对方也瞧见了他,意识逐渐模糊中福葛好像看到了乔鲁诺震惊的神色,那可真是闻所未闻,之后的事便不在他的认知里了。福葛就地滑下躺倒在树根歪曲的拥抱里,连自己最后是怎么在深夜回到家里的都不知道。





福葛发了烧,躺在家里整整一日,第二天中午才在人群间隙中碰到乔鲁诺,那少年凑过来,悄声说要和他谈谈,又一阵风一样的溜走了。傍晚,福葛找到男孩的临时住处,远离主湖区、草木深处水畔的木头小棚屋。乔鲁诺打开两瓶水果啤酒时,福葛稍微笑了笑,这确实是有些孩子气。谈什么呢?当然不会是青春期男孩儿们惯常的话题:电影、明星、性之类的。也不可能是什么诗词歌赋、人生哲学,福葛觉得乔鲁诺搞不好会是一个探讨这类问题的好对象,但是他们今天显然不是来聊这些的。这是一场博弈。抓着彼此把柄的两个聪明男孩间的交锋,谁能更好地隐藏、不暴露自己,协调好一丁点儿坦诚和更多的算计,谁就能获得主动权。乔鲁诺一双绿眼珠的视线在少年脸上和冒着气泡的玻璃瓶子间不断来回游移,福葛则沉默着,不去提起双方都心知肚明的那件事。率先开口显得急躁,会失掉先机,他对于这些推诿、雄辩组成的谈判桌把戏太娴熟了,何况福葛和对手的权力地位并不那么平等,他得更为小心谨慎才行。所以,先说话的是乔鲁诺,并且相当地直接。

“你看到我了。”

福葛低头笑笑,不置可否。

“你还看到什么?”

乔鲁诺一脸平静。福葛依然保持着微笑,闭口不言意味着撇清关系。

男孩盯着隔一张矮桌坐的少年,还是叹了口气,倒是让福葛觉得新奇,可只一瞬乔鲁诺就恢复了一贯的平和表情,甚至还显出些严肃冷峻。

“潘纳科塔·福葛,你可能不明白,这是关乎你安危的事情。我不会问你为什么在那儿,现在我想要知道的是你究竟了解多少,然后,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个事。”

“……你在说什么?”福葛真情实意地困惑,面上倒还端着一张扑克脸,不动声色的水平堪称一绝。乔鲁诺露出思考的神色。

“你什么也没看到?至少,我猜他们应该没看到你,不然可不会让你活着在那儿躺到凌晨两点。你知道自己当时有多脆弱吗,随随便便一个人,只要他想,都能要了你的命。”

“你在威胁我?”

乔鲁诺看着那一整个儿顽冥不化的少年,眼神幽幽。

“福葛,你觉得自己头脑很灵光?要我说,你还不够聪明,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孤身一人到这儿来,也不会喝我给你的任何东西。”

他终于看到福葛现出动摇的样子,表情变得相当难看,然而还没等他柔和下来解释这只是个比方,少年举起酒瓶狠狠砸在乔鲁诺额头上。男孩的视线在碎裂声中登时染上血色。福葛几乎是弹跳起来,动作碰倒了凳子,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风暴般转身跑走了。乔鲁诺趴到桌子上,缓缓注视着他的背影模糊地消失在逐渐笼罩下来的夜色中。



福葛七点多回到家就睡了,半夜,他被敲打玻璃的声音吵醒,睁眼看见月光下一颗颗小石子被掷到紧闭的窗子上。是乔鲁诺,地面上的男孩看到出现在窗边的房间主人,朝他挥挥手。隔一段距离,男孩的面容不那么清晰,但福葛仍能辨认出额角的胶布。他感到些许愧疚。潘纳科塔披上一件外套,把家伙从枕头底下掏出来放进内侧口袋里,打开门来到外面半层高的开放式露台上。

“不要上来。”他说。

“好。”乔鲁诺在最底下一层台阶上坐定,仰头瞧着少年人。

“你的伤还好吗?”福葛有些拘谨地按着漆成白色的栏杆扶手,明明这是他自己家,但不安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已经处理好了。很幸运,伤口不太大,也不深,而且没什么后遗症的感觉,应该不用去医院了。”

“哦,是吗,那太好了。”

气氛又陷入尴尬的沉默。乔鲁诺只是安静地待着,福葛居高临下俯视他,并未因这种高度上的差距感到轻松。他搞不懂这个男孩,正如同他对自身的处境感到迷茫,心中一团乱麻。他挣扎着开口。

“对不起,乔鲁诺,我很抱歉。明明你是在替我着想……我今年这段时间以来有些毛病,总是难以自控,变得越来越,暴力。”他犹豫地解释着。

“平常看不出来。”乔鲁诺语气柔和,言语中没有责备的意思,福葛简直像是受到鼓励般地继续下去。

“我在努力抑制我的脾气,但,总有失控的时候。我是想尽量避免这种事发生的……真的很对不住。我那天没见到别的什么,看见你之后就昏过去了,我连我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我不会再过问这件事,也不会跟任何人说遇到过你,请你放心。”

乔鲁诺轻笑出声,福葛觉的奇怪,但没有追问,而是等他自己解释。乔鲁诺却好像没有这种打算,反倒站起身,福葛感到一丝不祥。

“福葛……你说你变得暴力是今年的事情,发生了什么吗?”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不会问你在干些什么,所以别问了。”

乔鲁诺眨眨绿眼睛,状似无辜的神情掩不住那里面闪烁着的坚决。

“你又为什么会到那儿去呢,在那个时间?”他边说边往上走了一个台阶。

“别动!不许上来!”

乔鲁诺听不见一样又向上走了一步。

“我说叫你别上来听不懂吗?!”福葛几乎是尖叫地吼道,狂怒又像火一样点燃了他。他自己先冲了下去,和乔鲁诺扭打作一团,外套在这过程中掉到一边。两人在草地上一路翻滚,脸上都挨了拳头,乔鲁诺的额发散下来,胶布摇摇欲坠。福葛缺乏经验和技巧,只有爆发时的蛮力,逐渐落了下风,可他总像离了水的鳟鱼般挣扎,彻底制住他像空手按住一头暴烈的小马驹一样难。乔鲁诺好笑又烦,抓住机会将少年拦腰抱起,两个人打着滚着早就远离建筑来到湖边,他走了两步直接跳进水里。

福葛猛地被浸到湖中,耳畔被波涛声淹没,他不是旱鸭子,但在理智崩溃的边缘来不及反应,狠狠呛了两口夜晚的湖水。在他胡乱扑腾的功夫,又被乔鲁诺抓着肩膀拉起来,少年半扯半抱地把他拽上岸,两个人一齐倒在草地上。

暴脾气的少年浑身湿透地仰躺着,大口喘息,在呼吸平复前他早已冷静下来。然而还没等他琢磨好是应该先道歉还是先骂人,旁边的少年半屈着身子笑起来,湿漉的金发绕在草丛里,鼻尖在叶片间一抖一抖地。他扭过头去瞧一眼,又移开视线,一句“笑什么”才脱口一半,自己也笑出了声,两个从水里捞出来湿淋淋的男孩躺在星光下的草地里笑作一团。

终于笑够了,这回主动开口讲话的是乔鲁诺。

“你之前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是你?”聪明男孩立刻明白了过来。

“对。”乔鲁诺的绿眼睛从草叶缝隙间透过来,月色中几乎是一个颜色。“虽然我回去只是为了确认,需不需要给你收个尸。我当时看到你之后立刻离开了,因为不能叫跟在我身后的人察觉异样,但这也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不会瞧见你。所以我三个小时后又返了回来,结果看见你还在原地,睡得像个婴儿。你能明白吗,之前你还惴惴不安地担心他性命的家伙,正倒在地上毫无烦恼地呼呼大睡?你睡觉的样子真的很像胎儿,蜷缩着,纸箱里的弃猫也是那种姿势,还要捂住自个儿的鼻头。”

乔鲁诺伸出手,要去捏福葛的鼻子,男孩别过头躲开。

“说得好像你看过真正的胎儿似的。”

“我见过照片。”

“做什么,生物科学专家?”

“我确实喜欢生物和自然。但同时我也好奇,人在母胎里是个什么样的状态,毕竟那大概是我和我母亲唯一的联系了。”

福葛哑然。他摇摇头,发出唏嗦草声,又抬手捂住脸。

“你知道吗,我梦见过你。那绝对是个噩梦,我光溜溜、浑身赤裸地站在你面前,真的像是刚出生的婴儿,被迫接受你全面的审视。”

“你说的我像个变态。”乔鲁诺颦着眉,一副委屈的样子,语调低落。

“操,我觉得我才是变态。”他低声吼道,“你根本不清楚我遇到过什么!”

“你说了我就清楚了……我本来是想这么讲的,但是,算了,随你的意愿吧。”

福葛闭上眼,深呼吸几下,牙齿摩挲着下唇。“我告诉你,”他说,“我全部告诉你。”

“和我的教授有关。我有没有提过我在读大学?没有你现在也知道了。那个老混球,他想泡我。你真该瞧瞧他们那种德行,西装革履、大腹便便、道貌岸然。如果我当时拿着镇纸或者四公斤重的百科全书就好了,但是我没有,只有一支钢笔,我用它给他眉骨上添了一道——我本来是冲着眼睛去。后来的结果是私了。只要他抵死不认自己的所做所为,说实在的,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搞不好我还得被判定失能,权势人脉的差距摆在那里。但是——‘谣言(妈的那是事实)对双方都不好’——这就是我父母收钱把我卖了的原因。”

“可你知道吗,令我感到恐惧的不仅仅是这码事。真正可怕的是,我意识到,假如,假如那时候我手里真的有百科全书之类的家伙,我确实会杀了他。这是最恐怖的,我头一回认知到真实的自己是怎样可怖的造物。自那以后,我就失去了自我抑制的能力,仿佛什么开关坏掉了,不安影子一样的跟随我,暴力像洪水,随时可能冲垮我的防线,我成了这种原始冲动的奴隶,被剥去人类的皮囊,化身为激情俘获的异形。没错,我是可以竭尽全力约束自己,可这种束缚总是要绷断的。我今后该如何与人相处,又怎么在社会上立足?而这一切的源头,毁了我的事……我本该厌恶的,可是……”

福葛猛地转身,扯过乔鲁诺一只手,将它放在凌散领口中裸露出的锁骨上。他闭眼,按着男孩的手掌往湿透的衬衫布料里面送,乔鲁诺温暖的掌心指腹有力道地拂过福葛胸膛的肌肤,他抿起嘴唇,睫毛颤动。

“为什么,我本该深恶痛绝的,为什么我没有想一拳打断你的鼻梁?”

“谢谢你放过我的鼻梁,我还挺喜欢它的。”

“操,你给我闭嘴。”福葛睁开眼,潟湖般的紫色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旋即又痛苦地阖上。他蜻蜓掠过水面似的轻晃着脑袋,声音像扭曲过的叹息。“天啊,我究竟在渴求些什么……”

乔鲁诺看着挣扎着、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少年。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插进福葛柔软的鬓发,抚摸着金色的发丝。对方没有排斥。于是他进一步凑近,鼻尖碰上鼻尖,呼吸相撞,最终在福葛未熟苹果似的嘴唇上印下一个吻。

男孩霎时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乔鲁诺也学着他的样子诚恳地摇起头。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生物学家?”福葛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话,似笑非笑,眉眼里虚张声势的嘲讽和乖戾绞成一团。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心理问题确实比我想象的深奥得多,我本来以为有我记事以来学会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就够了,看起来我还是有必要多读读这方面的书。”乔鲁诺语句诚挚,两眼飘忽,好像出神的魂魄还没归位。福葛看他那个傻样子,还是忍不住真的笑起来,眼里蓄积的泪水在抖动中悉数掉了出来,坠落在七月夜间郊野的土壤里。

男孩见福葛终于放松下来,展开双臂,将少年揽进拥抱里。福葛不但没有拒绝这种亲昵,还主动往里靠了靠,更加贴近温度的来源,脑袋倚在男孩的肩头。

“说起来,你那时候去树林里干什么?……算了,没必要真讲,我其实有点困了,而且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反正是犯罪。”

乔鲁诺想了想。

“确实算是犯罪,可我是正义的犯罪。”

“正义的犯罪……”福葛笑得差点呛住。

“没错,正义。告诉你,我有一个从小以来的梦想——我要成为流氓巨星。这背后有个故事,稍微有点长,改天清醒的时候讲给你听。”

“流氓巨星……天,我简直不知道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我竟然觉得你讲的好他妈的有道理。”

他笑着抬头,伸出手去摸男孩的脸,顺带胡乱蹂躏乔鲁诺的头发,这才注意到对方额头早已崩开的胶布。

“你的伤口!还好吗?”

“你对我的关心来得太晚了,潘尼——我可以这么叫你吗?……疼、别咬我,我们不是在说我的伤吗?它进水了,我觉得保险起见明天可能还是得去医院看看。”

福葛避开伤口反抱住乔鲁诺的脑袋,合上双眼。“你这个机灵的小傻瓜。”他说,在舒适的安心感里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他感到自己被抱起,放回柔软的床铺上,一双手给他掖好被角,蟋蟀的鸣叫在困顿的精神中被无限拖长,草露好像闪闪发光的星点,有如黄金般永固。





乔鲁诺还是为这个伤住了院。福葛去看过他一次, 喧闹的乡镇医院里,乔鲁诺打着吊水和同病房的男人们聊天打牌。他对外宣称伤口是由于打架,可没人见到过,因此大伙儿纷纷以为他是干了什么难言的蠢事才谎称如此,带着奚落地表示同情。男孩这时朝福葛悄悄递个调皮眼色,于是他明白了,这又是乔鲁诺故意为之的诡计。

而夏天,绚烂到近乎糜腐的夏天继续着。乔鲁诺不在的日子里,男孩们的嬉游聚会变得更为零散,福葛有时跟随,用浮于表面的欢快填充白日,有时只是一个人,独身度过清醒的时光。晒痕像植被一样覆盖上头脸四肢,驻扎进眉骨的深度和指甲缝隙,尽管如此他依旧是自己,从发梢到脚尖都是潘纳科特·福葛。支持的光亮若不能持续地存在,就如同在南欧诉说极光,连“转瞬即逝”都谈不上。他犹如青涩的草莓果实,潜伏在叶片阴翳中膨大、生长,等待成熟或者夭折的命运。

他仍旧每天枕着枪入睡。

所以,这一切发生得合乎情理。当他又在深夜的旷野狂奔,理智像纸一样薄而脆,星天、草地、林木,一切都睥睨着置他于死地。刚出院的乔鲁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潘纳科特·福葛,喘息、无助,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血液混合着汗水从他一边眼睑流下。

“我开枪了,”他说,“我父亲,我朝他开枪了。”

他被乔鲁诺搂着,虫鸣和泥土的气息毒药一样地萦绕在感官里,死亡清脆悦耳地掉落在地,胸腔里一颗血肉的心脏鼓动着,迸裂般地溢着血。

“为什么会这样……”他流着泪嗫嚅,无意义地重复质疑着,脆弱、狂乱的壳子下实则透彻。自己同周边的世界是如何裹挟着他走到这一步的,福葛对事件本身的答案无比清楚。潘纳科塔不能理解的是形而上的问题,而这是永续的疑问,如同质问夏天为何有无花果,蛇为什么有鳞,是希绪弗斯的巨石,到他彻底毁灭形体消散之前都不会消失。

“福葛,”宝石眼睛的男孩开口道,“潘尼。”

他坚定地握着福葛的手,凑近少年耳畔所说的话既像是咒语,又如同“明天一起去吃披萨吧”之类的句子一样轻松。或许他真的这么说了也未可知。

“那不是你的错。”他说,“夏天是很短的,福葛,但是你拥有的选择很多,很多很多。我保证。”

男孩的果决温柔又沉甸,仿若金块,沉静地躺在一切飞速向死而生的夏天的原野里,他用自己一切存在的证明,体温、呼气、心跳、目光,持续稳定地给予福葛以支撑和慰籍。潘纳科特依然不甚明白,但他像得到最终的审判一样闭上眼,身体犹如死去地松弛下来。他躲进乔鲁诺的怀里,嚎啕起来,声音被全吸收进夏日的寂静中。









—END—



*Paspua:意大利语“复活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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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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